拙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石:兩岸壽山石文化之交融》榮獲本期(第40期)《壽山石雜誌》刊登,並將文章分為三期三次連續刊載,為維護壽山石雜誌的權益,本賣場僅同步刊出相同的篇幅,恕不將全文一次全部刊出,敬請待續。





 
 

以下繁體文字檔(我的原文略與刊載有差異,以雜誌公開發表之文字內容為準):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石

──兩岸壽山石文化之交融

蔡宗衛




在構思此篇論文的當下,我的心中充滿了人情、石情的澎湃,文化與藝術的交流不僅開啟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誼,本質上更是情感與熱情的交融;石雕工藝之美不只是技藝與秀色之共同興趣,同時更呈現出石人對收藏品的熱愛與人我之間的感情。文人與物之情,寄懷之情、仁人之情、友胞之情,交會于壽山石的緣分中,怎讓人不悸動於此、不感懷於心?!

天地鐘靈、四季流轉,無處不美;秉天地之生,物質聚合,有壽石瑰麗,冰凝嬌豔,是天然奇美。而人有一顆愛石藏石的心,是美;談石論藝乃至於人間有情,更是絕美。一切緣美而起、因美而生,正是壽山石收藏、與壽山石文化交流的起始點。

而「美」,是一種特殊的感性形式,而必須通過理性的組織與判斷,一方面是人類本能的衝動,一方面需要後天的涵養。黑格爾在所著《美學》一書中指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1]他認為只有理念才是美的而且美的理念要獲得一種感性的顯現要表現為一定的感性形象才成為美。而“理念”在黑格爾的思想裡則是理性的思想。可見黑格爾的見解也同時考慮了談藝論道之高度理性、與感物於心之感性內容,兩者必兼的事實。石與人之間交融之「情」與品鑒問道之「品」是理性與感性的高度,是藏石人生、同時也是文人內涵、乃至於是兩岸壽山石文化交流的兩大元素與構成因此本文先敘「石情」,以論壽山石收藏文化;再述「人情」,以說愛石人的文人文化。然後「石雕」,以述兩岸工藝之交融與互為影響;最後歸結于「石品」,以闡發文人內涵的壽山石文化,肯定兩岸壽山石交融與激蕩後的提升格局。此四者構成文化「交融」的基礎,正也映射出兩岸壽山石文化交融的過去與未來的歷史。

石情

在許多藏石人交誼聊天的不同場合中,最常聽到愛石人把壽山石比喻為“小老婆”,意指雖非生活中的主角,但卻是一生最愛。這個比喻不僅反映出愛石人對石頭鍾情之迷,我看還帶有幾分“本故事純屬虛構”的“巧合”:在臺灣許多壽山石人最怕老婆大人生氣“又買石頭啦”?!最常見的,就是買回家後謊報購價,原則上呈報上級的報價都少了一個零,三萬的變成三千元,對於收入好的人家不痛不癢。愛壽山石愛得如此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確見小老婆比諭之巧。後來更有甚者直接“扶正”,宣佈壽山石才是大老婆,更為風趣。對於少數藏石大家,石友們也有“後宮佳麗三千”之趣談。

筆者十年前曾結識一位康姓壽山石藏家,中間約有四五年消失了蹤影、音訊全斷。去年某日,突然出現于網路向我求購一件壽山石藏品,才告訴我幾年前他的壽山石藏品遭逢巨變、一夕被竊,全數亡失殆盡。聽聞此事,我心中頗為沉重鬱結,但藏友卻說道:沉寂而低潮了多年,他終於把得失心從頭歸零,就從這一件壽山石重新開始與壽山石的愛與緣分。日後這位友人也陸續零星購藏了另外幾件壽山石。以此觀之,人與壽山石之間的情分,是一種人生過程的沉積,可以是癡狂執著、也可以是尋尋覓覓、而那人依舊在燈火闌珊處的深刻情誼。

人與石之間的感情是必然。我認為文化層次的交融必定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之上,畢竟文化是共同激蕩與對話的總「和」結果,而人與人之間的交融則是建立在共同的興趣、共同的文化理念之基礎與緣分,無論是專注於求藝問道、或工藝鑒賞的文化層次,都必然先于人與石之間產生了交流、對石先有了情感的對話。壽山石藏品既是以壽山石雕制的作品,在結構上可以區分出工藝與石料載體二個部分,然專注於工藝層次的鑒賞家,專注的是壽山石雕藝術,就是不愛西洋雕塑、青銅器、木雕牙雕,所愛為石與所愛之工藝為石之工藝,其不待辨證而自明。因此壽山石藏家必然對於石料積極涉獵,愈是高檔藏家其辨石能力往往也略勝一籌。

壽山石天生麗質,或晶瑩剔透、或色彩斑斕、或肌理巧趣,總能吸引常人的目光與好奇。探究石種就成為每個入門者日夜追逐、欲罷不能的興趣。這使我想起學生時期每每去逛臺北玉市,攤商都喜歡問我、考我石種,以及日後每一次壽山石同好的小聚會,總是互相請教、探討自己不確定的壽山石藏品坑種。而壽山石坑種的知識來自于三種來源:其一,藏品作者與商家的說法;其二,書籍圖錄的比對;其三,與收藏同好手上實品的比對。

其中書籍圖錄的比對,可以說是早期的兩岸壽山石文化的交融的的一步,屬於知識體系的交流。這時的交融,呈現出海西哺育了臺灣的文化知識。而工具書與圖錄的作用對於臺灣收藏文化的啟蒙甚巨,影響性遠超過國內的情況,一方面是臺灣維持傳統知識文化,文人與收藏家非常重視讀書;另一方面是兩岸資訊斷絕,而臺灣又非壽山石產地,知識來源過於單一,受制於商業性質的來源。因此工具書與圖鑒就成為孕育廣大收藏群與壽山石文化建構的推手。例如1982年方宗珪所著《壽山石志》[2] 1982年石巢所著《印石辨》(香港中華書局)1991年方宗珪所著《方宗珪論壽山石》(香港八龍書屋)1991年陳石所著《壽山石圖鑒》(臺北南天書局)1992年陳維棋所著《八閩瑰寶》(福建美術出版社)1995年張俊勳所著《壽山石考》(臺北藝術圖書出版社)等書冊,對於壽山石文化層建構幫助極大,早期壽山石論著在臺灣不流通的情況下,以方宗珪《壽山石志》對於石種介紹最為重要,不僅以礦物學地質學來對應壽山石三系(田坑、水坑、山坑)的分類系統,並且介紹了歷來文獻、前部圖錄也介紹了壽山石精品,這使得臺灣收藏家開始以系統的方式來理解壽山石各坑種,也使得不同系列(如高山與月洋)的石種獲得區別、鄰近的坑種(如杜陵、鹿目、蛇匏、尼姑樓)也能融會其大相近與社區別處。其後《八閩瑰寶》的傳播則使得臺灣藏家更注目於雕工精品的鑒賞與收藏。值得一提的是首次出現在臺灣的論文性質的壽山石書冊,是《方宗珪論壽山石》,以文人討論性質的文章將壽山石呈現在愛石人面前,壽山石不再僅僅是天然瑰麗的美石辨析、也不再只是美工佳藝的視覺欣賞,而提升到歷史文化的涵養層次,此書中收錄的論文〈林清卿薄意藝術〉也是讓原本少數菁英藏家以外的廣大壽山石迷,第一次理解到林清卿薄意作為一代宗師的地位,此時,臺灣的愛石文化已經提升至以藝術性與文化內涵作為精品收藏的標竿,這次的文化性的交融,已將許多人的收藏觀念提升起來,間接培育了日後的精品收藏家。

因此,早年臺灣收藏家以「稀有石種」與「名家」兩種收藏方向為熱衷,這與國內一開始以“色美”、“大材”為熱衷的收藏興趣大相迥異,例如透光褐紅的牛角凍、傳說中的民國二高山、奇特的環凍、瑪瑙凍、金沙紅善伯、掘性獨石、田黃、水坑、老印石等都有人以之為專門的收藏方向。這兩種熱衷與石情,可以說前受了方老師等文化著作的影響、後者則因《八閩瑰寶》的發行而再助推瀾。

工藝名家的收藏價值觀除了大陸文人所推崇的林清卿效應外,也來自于臺灣重視文化、講究品鑒內涵的時空背景與社會氛圍,從基礎教育上,古典詩詞、文言文、中華文化、中國藝術史等基本科目涵養了文化水準,每個臺灣小學生都要練書法字以及大批書法篆刻的專業藝術家遍佈大街小巷,使得傳統藝術的內涵深植社會。重視藝術涵養的社會觀念同時也使得年輕學子自主性擇習一門藝術才能,除樂器以外,書法篆刻非常熱門,好似不會寫詩彈吉他、又沒有藝術才藝就追不到女朋友。而筆墨莊到處林立,篆刻所用普通壽山石隨處可見,可以說書法篆刻又進一步帶動了壽山石的普及。此時,傳統文化氛圍濃厚的臺灣社會因此對於藝術家產生了信仰,這種印象是藝術家都是文人、都是老師。這使得玩石人對壽山石工藝師產生了一種想像力,然而,壽山石雕精品流通有限,加上資訊管道十分狹窄,名家成為一種迷思,就像好畫好字與紫砂名器一樣的思維移植,很多人只問有沒有落款、而不肯花力氣與心思研究品鑒工藝的眼力,導致少數不肖商人以低價銷售許多假落款的壽山石,每一件都必有款,甚至有落款祥忍的薄意與子虛烏有的捏造人名。

傳統文化的傳承與薰陶之下的臺灣,蘊育了壽山石文化的興起、使得壽山石雅翫的文化氣息如春風之沐,盈滿臺灣文化界根據《方宗珪圖傳》所載,早在雍正年間,朝廷議准的徵稅條例,就已經將“壽山石雕”列入徵收範圍。[3]。可見壽山石雕輸入台島早在明末清初。而壽山石在臺灣的淵源,與金石篆刻文化有著密切的關係:

1935年,臺灣舉辦“博覽會”,福州“馬楨記”等圖章店商戶籌集壽山石珍品參展,備受島內金石篆刻家的青睞。

臺灣的印學發展也與內地有著深遠的淵源關係。在日本侵台時期,臺北印人便有「趣味會」的社團組織,徵集印章展示,出版印譜交流。抗戰勝利後,大陸有不少文化人移居臺灣。[4]

臺灣印石界老一輩口耳相傳的,第一批壽山石引進臺灣,卻是個偶然的故事。早在抗戰之時,福州的壽山石雕大師楊鼎進與高尊賢就來到了臺灣,楊鼎進是福州“西門派”大師林清卿的私淑弟子、高尊賢是福州“東門派”大師周寶庭的徒弟。但可惜的是他們兩人都沒有傳藝,當時的政經環境也無法讓壽山石文化在臺灣紮根。就在1949年國共內戰烽火燃起後1959年某日,福州一家數代專營壽山石的老字型大小「青芝田」老闆陳可駱,應同行陳琛譽的慫恿,說是「美國人最愛壽山石啦!咱去碰碰運氣!」[5]雖說駐紮在馬祖白犬島的美軍會喜歡壽山石,聽起來頗為不可思議,但陳可駱與陳琛譽兩人還是各扛了兩箱壽山石,搭乘夜晚的漁船前往馬祖,原本預計三日即返回福州,未料,隔日福州即解放,陳可駱自此與家鄉闊別三十餘載。身陷戰區的陳可駱只能帶著兩箱壽山石從馬祖來到了臺北,日後並收了臺灣的廖德良和原籍長樂的陳榮官兩個學徒學刻“西門派”的印鈕,壽山石雕與壽山石原料從此於臺灣生根。自此,壽山石在臺灣書法篆刻界、收藏界形成收藏風潮,石種的品鑒與工藝的文化逐漸興起,陳可駱帶來的兩箱壽山石供不應求,然而此間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海峽封鎖,壽山石既在福州沒落,臺灣也無法引進壽山石,就在面臨壽山石原料斷貨的1964年,陳可駱無意中發現進口作防火建材的韓國石,1968年又出現泰國石(泰來石),這兩種類似壽山的葉臘石就在這二三十年中填補了臺灣篆刻與雕鈕的需求。因此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延續了對壽山石的渴求

這期間,王北岳等篆刻家發起了「海嶠印集」,由印友輪流當值,每月聚會一次。1975年發展為「臺灣篆刻學會」,會員發展到三百多人,固定出版《篆刻》期刊,刊載印作品。

大陸經歷文革「破四舊」的餘波,許多文物與壽山石精品四散流落,於1974年前後,開始有商人以跑單幫的方式從香港將壽山石源源不絕帶進臺灣,臺灣與香港石商外,另有澳門人也群結成市的帶進壽山石,以前臺灣的收藏家稱之「澳門幫」。此時期由於壽山石收藏之熱,臺灣公視播出由影視名人巴戈所主持的璽印乾坤節目數集,造成全台性更大的愛石風潮。「璽印乾坤」深入產地拍攝,同時也以電視畫面呈現了福州壽山石工藝的知性採訪,相當具有傳播力與經典性,節目更聘請方宗珪作為學術顧問,臺灣藏石人無人不知曉此位壽山石文化泰斗。

改革開放後,海峽兩岸開始加強民間的文化交流,1993年,林飛、林東應臺灣宜蘭縣雕刻工會邀請,赴臺灣拜訪了臺灣雕塑大師楊英風先生、朱銘先生和篆刻家王北嶽先生,切磋石雕技藝。同時還由“敝帚齋”陳宗貴先生和“晨熙”梁珪榕小姐聯合舉辦“大陸林飛、林東壽山石雕展銷會”,展售林家父子百余件石雕作品。其中林亨雲的《熊》、林飛的《仕女》、林東的《壽翁》和林鳳妹的巧色石雕,普遍受到歡迎。特別是《熊》供不應求,許多愛石人買不到,只能望石興歎。

照片:福州總廠于臺北‧國父紀念館辦展

這個階段,開始了福州工藝大師與臺灣收藏家的交流,不僅帶來數百件壽山石雕大大提升了收藏家的鑒賞眼界,同時也將作者的創作與理念帶給了臺灣壽山石藏家。又以總廠1995年與1997年兩次於臺北國父紀念館舉辦的展覽影響最深。2004年臺灣友生昌公司‧蔣敏雪女士邀請劉愛珠、潘驚石、鄭世斌、姚仲達等石雕大師于臺北觀想藝術中心辦展,經由電視新聞與報紙媒體的報導,更是福州工藝師將壽山石藝術實際與臺灣收藏家交流的最後高潮。

照片:2004年觀想藝術中心壽山石展

可以說臺灣壽山石的興盛,是由傳統藝術文化的涵養、與福建臍帶先連的歷史脈絡二個條件下成為必然,並在歷史中再度相逢,再度因為愛石的共同情誼與文化血脈而熱烈對話。[1]﹝德﹞黑格尔着,朱光潜译,《美学》,北京商务书局,1997,页142。

[2] 方宗珪先生所著《寿山石志》在台湾甚为风靡与抢手,甚至出现了盗版,而许多人都不知道手上的版本竟是盗印。笔者也是拜读了2012年出版的《方宗珪图传》,才知道手上的也是盗版。
[3] 橘子着,《方宗珪图传》,香港石缘阁出版,2012年,页106。

[4]同上。

[5]引自《游刃、寄情、廖一刀:印钮大师廖德良「石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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